文/ 宗辰
所有物
“肯尼亚的2400美元。菲律宾的,你知道的,会很贵,差不多5000美金。”
“我们推荐找个没有经验的,她会很无知,不会要求什么。”
“你把她退回中介之前,有三个月试用期。之后你可以再要另一个女孩,不需要额外交钱。”
“你得拿着她的所有证件,藏好它。就算这个姑娘不错,你也不该对她太好。”
“她们能干好吗?这就像挑西瓜一样,得看你的运气。”
纪录片《看不见风景的房间》截图
中东移民劳工至今仍旧生活在卡法拉(kafala)制度之下。这是一种担保人制度:劳工由中介机构带入海湾区国家,潜在雇主向中介支付费用,由此成为帮佣的正式担保人。这种担保定义了雇主与雇佣的关系——后者是前者的附属,只有经由雇主,雇佣才能获得合法签证及居留权。在这种极端倾斜的权力结构中,劳工被雇主压迫、盘剥、限制自由,有些甚至受到肉体伤害和性暴力威胁。
西班牙导演罗瑟·科雷拉的纪录片《看不见风景的房间》试图用影像讨论在卡拉法制度下女性劳工的生存困境。她在影片的开头还原了一名女佣走进“牢笼”的过程:
夜色里被飞机送往另一个国度,通宵的独自等待,被人收走护照,送进高楼。
纪录片《看不见风景的房间》截图
女佣们的生活随即被工作填满:6点晨起,打扫房间,送雇主的孩子上学,回家做饭,准备下午茶,打扫房间,准备晚餐,打扫厨房,哄孩子入睡,睡觉,开始另一个daily routine。这一切只是主体性被剥离的刚开始。
诗玛沉默地擦完窗户,走进厨房开始烹调甜品。女主人的下午茶席上,她和她所在的群体偶尔会被当做调味谈资。“孟加拉国人擅长清洁地板,但她们没法做好别的事儿”。“非洲人更强壮”。“但懂得阿拉伯语的会很麻烦,我不太喜欢话多的。”“她整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,我会不舒服的”。女主人朝端着茶盘的诗玛歪了歪头,“不,再过五分钟再来”。诗玛面不改色地退回厨房。
黎巴嫩的劳工中介会直接告诉雇主,这些来自中东、南亚的女佣就是你的所有物。物体,作为一种客观存在,意味着可以被任意挪用,可以在市场上等价交易,可以赋予价值与功能,但不必给予情感。
看不见风景的房间
看不见风景的房间
被遮住脸部的女佣张贴画
在黎巴嫩,几乎所有的住宅里都专设有女佣房。这里窗户被布帘包扎得严严实实,内里是海外女佣狭窄的生活空间,1.8米的层高住着无法向外张望的人。外出被禁止,望向窗外也是被禁止的,风和光线与她们无关,她们只需要操心手里的活儿。
女佣的房间往往就在儿童房的隔壁,因为照顾夜起的孩子也是她们的工作之一。半夜的哭闹不可以送达到主人的房间,母职连同母爱也被一同让渡给她们。
成为一种建筑样式的“女佣房”
没有法律具体规定她们的权利和义务。在黎巴嫩,外来务工被分为四种类型:1.经理类,主要是大学教授和技术人员;2.助手类,一些所谓白领;3.劳动力;4. 家政佣工。当地的《劳动法》只覆盖前面三类人。在更早的年代里,她们就是房产的一部分。“女佣就是房屋的延伸”,像一种既定理论在这里成为共识。
理论上一名家政人员一周只能休息一天,8小时工作制。但纪录片中出现的每个女佣都表示她们在不间断地工作。有些没有出门的机会,离开房子就有面临违法的风险。因为法律甚至在鼓励让雇主成为施暴者,黎巴嫩1962年制定的《外国人事务管理法》中,第36条规定,未持有有效居住证明的外国人将被处以罚款和监禁,而她们的有效居住证明在雇主手中。
纪录片《看不见风景的房间》截图
逼仄的环境和气氛里,有人想过逃走。被雇主的女婿抓住带回房间毒打。之后被要求立马去顶楼洗地毯,被女主人挑剔地毯洗得不够干净,推搡间从阳台摔到4楼。女主人懒得下楼,她最终被隔壁的好心人送到医院。
卡法拉制度和资本主义的底层逻辑共同发力,在这套系统里,雇主尽情施虐,也有通道可以逃脱惩罚。因为没有法律保护,雇员只能成为受虐的一方。
纪录片《看不见风景的房间》截图
但另一套叙事在许多语境里都很熟悉。黎巴嫩的男人们专注于工作,黎巴嫩的女人们同样也要工作,但回家之后等待她们的是沉重的母职和摊在沙发上予取予求的丈夫。在黎巴嫩这样的国家里,请佣工逐渐成为一种默契,一种出口,没人想在被工作蹂躏之后还泡在家务里;而当这种需求又演变成某种阶级潮流,黎巴嫩的很多家庭已经离不开海外女佣。纪录片里,雇主的视角中,雇员的进入也是对他们私人空间的侵占。我理解为这是成年人又当又立的无力辩解,但有些恶性循环的确有被讨论的必要。
“黎巴嫩是个美好的地方”
雇佣中介的LED屏上交替着不同女孩的身份信息和护照影印,中介接到一个电话,仍然有人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。
纪录片《看不见风景的房间》截图
在海洋另一端的人怀抱着对金钱的渴求,对自由的向往,对出国的期待,以及和原生家庭的嫌隙。她们从闭塞的地方来,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马桶的存在。培训中介告诉她们,按下那个金属按钮,脏东西就都被冲走了,但没人告知更脏的东西藏在现代化的魅影里。毕竟在培训机构的宣传话语里,“黎巴嫩是个美好的地方。”
一位梦想成为演员的海外女佣利用业余时间排演话剧,话剧讲述了一个女佣被强塞一个作为符号的名字,以及被男主人性骚扰的故事。
伦比波的惨案敲碎这种美好的憧憬。2017年12月25日,26岁的伦比波从俄塞俄比亚来到黎巴嫩。在工作了八个月后,她怀孕了。雇主将她退还给中介,第二天,伦比波的尸体在中介家的游泳池里漂起。当地政府统计表明,在黎巴嫩每周有两名家政工人死去。但每天仍有600名埃塞俄比亚女人飞往黎巴嫩。就像纪录片的最后,一屋子女孩跟着培训老师学习基础英语,她们面无表情,甚至有些许停顿疑惑,重复的句子像咒语一样回荡在屋子里:“我想去黎巴嫩”。
而在社交网络泛滥全球的今天,甚至不再需要实体中介,雇主可以直接在专属app上挑选女佣。BBC在2019年拍摄了纪录片《硅谷线上奴隶市场》,16岁的Fatou被篡改年纪卖给雇主。在更疯狂的交易浪潮里,这种劳工制度已经变成了人口买卖。
纪录片《看不见风景的房间》海报
看不见风景的房间
Room Without View
导演:罗瑟·科雷拉
制片国家/地区:德国、奥地利
制片年份:2021年